「ANTOLOGÍA 🇦🇷PART 1:阿根廷的種子」
[疫情之後終於能自由的回家,好不容易忍耐這三年多在國外,都不能跟家人分享自己的生活。終於回家了之後也是有點不習慣, 過了這麼久,雖然看起來都一模一樣, 但是自己有變。這幾天在家裡晃一晃,翻來翻去被遺忘的衣服和照片, 我開始寫了一點點的自己家的故事。三個階段,三個國旗。昨天剛寫完這篇文章,是阿根廷足球隊贏了克羅地亞隊。看著比賽的過程中,每一次進球,我父母大吼大叫跳起來互相抱著慶祝阿根廷隊的勝利。我自己想,哇,我們好幾年離開那個國家。雖然我不常說,我是在那個遙遠的南美洲的國家出生。我流浪很多年,有時候忘記自己的來源。但是是在這種的時刻, 想足球世界盃, 提醒自己,自己的根很重要。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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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ANTOLOGÍA 🇦🇷PART 1:阿根廷的種子」
一九九〇在阿根廷的報紙上刊登一篇小廣告 :「 西班牙的設施公司徵選電機工程師,必須相關工作經驗,可提供2年的合約、工作許可以及2萬PESETAS年薪 —— 」,那時巴塞隆那市標到一九九二的奧運活動, 那邊的公司缺人力。在阿根廷的某一個無聊小晨哥市,我二十五歲的父親已經從電機工程大學畢業了,正在工作。 我母親還在讀最後一年的土木工程。 我還沒滿一個月。
我父母是在阿根廷的中部長大。在CÓRDOBA省附近的一個一般般的小城市,離海邊一千公里,離山上也差不多一樣遠。四面八方看遠方都是黃豆與花生田。汪洋黃草大海, 英文或說 “in the middle of nothing” , 我們阿根廷話說 LA PAMPA。我父親在一個小小的農村出生。他的母親, 我阿公阿嬤,因為從小朋友在田裡過度辛苦,身體慢性疼痛。後來我阿公在附近的化學工廠當工人, 比較輕鬆的工作。雖然身體不會這麼疲勞但是薪水也不高。謙遜質樸的家庭,他們只能週日的午餐吃肉。雖然不是貧窮的狀況, 但是錢不夠負擔高中的學費。就像很多鄉下的家族,小朋友要儘快進入工作市場協助家庭的經濟,無論是否會犧牲學校的進度。我的父親, 不是因為愛讀書,而是因為希望過好一點的生活,每天經過鄰居家的花園,偷偷剪花卉賣給馬路上的行人,藉此來負擔自己的學費。 每年秋天,收割機採收附近的花生田後,我父親會去翻來翻去撿拾機器沒有抓到的小豆子。炒一炒, 賣給人家, 日漸存下學費。
堅持不懈的爸爸,上了高中。 一邊讀書一邊打工。高中畢業後搬到大一點的城市上工程大學。 白天當徒工, 晚上念書。午餐晚餐天天都吃一摸一樣的紅蘿蔔沙拉與煎牛排, 超市最便宜的食物。不知道他還這麼有力氣,他青春的20幾歲還有時間去夜店跳舞。在那邊有一天認識我媽媽。她15歲而已。他們交往了六年我爸爸才敢求婚。 雖然我母親的父母反對讓女兒嫁給我父親,但是我母親滿了21歲,法律上有自我權利,所以他們結婚了。
那時候,我母親還在念大學。大三已婚,大四懷孕了。一邊準備期末考,一邊準備嬰兒的新房間。 雖然家人和朋友鼓勵輟學, 我倔強固執的母親,也希望改天當很厲害的女性土木工程師。土木工程大學有幾百個人都是男生,只有5名女生。她一點都不想當家庭婦女。她想建橋樑、蓋建築物。但是肚子越來越大, 她還是天天去上課,直到生產的前一天。太不巧我出生的那一天是「流體熱力學 Fluid Thermodynamics」的期末考, 意料之外的,是我不讓她準時畢業。其實生小孩沒有嚇阻她,反而在產假的時間,她一邊餵奶一邊讀書。這樣一手拿筆在我的頭上, 另一隻手撐著書。她下個學期畢業了, 成績一百分,班級的第一名。我在嬰兒小車陪他考「流體熱力學」的考試。我從很小開始接觸很複雜的物理。
我還沒滿幾個月, 阿根廷進入很嚴重的經濟破產。突兀的超級緊急膨脹, 阿根廷“比索”比美元暴跌。突然我父母很多年的存款,價值暴跌了。原本努力存錢為了房貸的頭期款,就買不了什麼。老本只能買一本英文辭典。
對於自己的國家悲觀失望, 我父親應徵了報紙上的工作: 2年去巴塞隆拿工作,建立奧運設施的工作。 雖然不是他們夢到的未來,也是一種生活的挑戰及新的工作機會。30年前還沒網路, 要跨越廣闊的大西洋去不熟悉的國家、 沒有認識的朋友、沒聽過的公司,有點恐懼。害怕失敗,畏懼被詐騙,我父親很擔心帶著家人到陌生國家。我父母做了一個很難的決定。 我父親先搭飛機去西班牙試試那一份工作, 我母親和6個月嬰兒的我留在阿根廷等待他的訊息。
日復一日,我母親等老公來的電話。因為我母親的父母是律師,辦公室有電話。 我母親每天算阿根廷跟西班牙的時差在會客室等電話。 我父親每天下班去公司附近的馬路上用投幣式的門市電話。天氣如何?巴塞隆納有點悶,兒子還好? 他長了第一個牙齒, 工作呢?好像不錯,今天領了第一份薪水,公司好像是認真的。天氣如何?變冷了, 兒子還好嗎?最近每天都哭,我不知道怎麼想爸爸, 我也想你, 我也想你。 天氣如何?春天開始了,我找到房子,可以走路到海邊 — 我父親第一次看得到海,此時他27歲,在西班牙 — 你們可以考慮過來, 等下一個月發薪水,我買機票給你們。
這樣,我還沒滿一歲,跟媽媽搭飛機飛向西班牙的巴塞隆那。父親的工作順利, 房子不大,一間小公寓,在城市的郊區。公司每個月底準時付薪。父母比較安心了。我一歲的生日已經在國外。
那幾年我沒有很多記憶。 我父母說一到西班牙的時候,大家講奇怪的西班牙文腔,有時候發生誤會。 並且也講當地的方言 CATALAN(卡塔蘭 或 加泰隆尼亞文)。他們說去市場買水果或買內衣特別容易搞混,店家說我父母好像講了18世紀的西文,經常遭到言語上的嘲笑與調侃。我去幼兒園開始學講話,但是我父母聽不懂我說什麼, 一大堆的方言名詞他們根本不知道我要表達什麼意思。 我想像他們很可憐,也有點好笑。剛遷徙的年輕夫妻,不僅要習慣新的國家的環境,也要趕快學好本地語言才能聽懂孩子講話。
我母親也說,當外國年輕女生找工程師的工作並不容易。很多老闆說這種工作必須具備一種強悍男子氣概才能帶領一隊工人。我22歲漂亮媽媽不符合他們的需求。但是他們不知道, 除了高跟鞋與低調口紅顏色的年輕女生外表之外,她是一位堅強的媽媽,擁有一邊餵奶一邊寫考試卷的恆心,是一個為了小孩放棄自己的國家、跨越大洋,非常勇敢、銳不可當的女士工程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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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幾天在家裡翻來翻去舊的相片簿,找到我父母年輕的時候,剛到西班牙。照片上(?),有點難想像那幾年的辛苦。 5歲的我在巴塞隆納的海邊長廊騎腳踏車的相片,對我自己是很開心的記憶,但是誰知道我父母的顧慮。 翻一翻幾頁, 看到我們第一次開紅色的小RENAULT車去法國和義大利。對我來說是我隔壁的國家,對我爸媽來說是小時候在課本上看過的遙遠國度,小說會出現的王國。一體兩面,各種不同的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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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我從小很容易融入西班牙的社會,那幾年在家裡我們都維持阿根廷的傳統。村子裡的老師都講方言,學校的課程也都是, 所以我也從小學會並且跟朋友都講方言。但是回到家,過了那一條隱形的線,我跟父母講阿根廷話。 我相信任何人在國外長大, 也可以同理這個腦袋的mode switch。過了30年,我父母都可以講流利的方言,我到家跟我父母講話還是會調整我的語言。
童年時,我是隱密的外國人。 在學校沒有人知道我不是西班牙出生的人。我講標準的方言以及有西班牙腔調。但是我心內知道我們家從哪裡來的。阿根廷的肉比較嫩、麵包比較軟、點心比較甜。我父母的心還在祖國, 因此我的也是。 雖然我對於那幾個月在我出生的國家沒有任何記憶,我前十年是在那個小環境長大。 偶爾,如果爸媽有存到錢,我們會回去阿根廷看家人。 阿公阿嬤、外婆外公、叔叔舅舅、、、等,大家都在那裡。我們就是暫時在西班牙。
我父親的工作多續約了三年,我母親也找到工作。 兩年變成五年,五變成八, 八變十。每一次父母的工作續約都是最後一次。 每一次去阿根廷拜訪家人,要回去西班牙都是最後的告別。每一次在機場, 淚流滿面的阿公阿嬤,淚漣漣的我們, 嚶嚶啜泣地說再見, 希望下次不要太久,希望下次沒有再下一次。
二〇〇一年的一個早上我外婆打來電話。我記得。 我母親接了電話。 我聽不到他們在討論什麼,但是我看我母親的臉越來越陰暗。她跟我父親嘰嘰喳喳什麼東西, 我父親出門買報紙。我十一歲什麼都不懂。我父母看國際新聞。阿根廷的經濟重新爆炸了。比索比美金跌了十幾倍,很多人四散奔逃,國家的經濟災害,但是政府凍結大家的資產。連銀行也不能提錢,人民在ATM排隊48小時,但是國家沒有現金。在一個禮拜內兩任總統下台。路上都有抗議暴力遊行,首都的政府建築物和銀行被燒起來。人睡在馬路上,醫院爆滿。雞飛狗跳。
從那幾年開始,阿根廷政府開始過度保守的政策。 為了保護國內的經濟,限制外海的投資以及約束本國的單位往國外發展。限定每一個月人民提款的額度,還有實施30%的旅遊稅金。簡單說,封閉國家。對於一般阿根廷人民,消滅任何出國的期待。我那時候太小能了解這麼複雜的狀況,但是過了很多年之後我知道了我阿嬤跟我母親講電話的內容。
後來我長大了去拜訪我的外婆,她跟我說畢生最殘忍的決定就是那一天。
— 女兒,不要考慮回家, 你跟孩子好好待著在歐洲 —
這樣一句話犧牲跟女兒reunite, 看孫子長大。 我還不知道但是那一天我悶家的心理永遠改變了。我們成為了西班牙人。
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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